秋凌川望向已经跑远的姚安如,缓缓摊开手,借着月光才看清,那只是几根野菇,不过是长得长了些,略像手指罢了。
“狗日的,敢戏弄老子。”他骂了一句,也追了过去,定要抓住那暗中使坏之人。
可两人找了一圈,什么可疑之人都没看见,甚至连个脚印都没有。不过姚安如心中倒是踏实了许多,如此举动不大像仙都之人,可那暗处又是谁呢?
“咱们先走吧。”她对秋凌川说。
“那狗日的跟着咱们呢,不把他揪出来,他一会儿还会捉弄你我。”秋凌川道。
“我知道,先走吧。”姚安如说着,靠近秋凌川,轻轻掐了下他的胳膊。秋凌川立马会意,佯装不在意,继续朝想走,却竖着耳朵,仔细辨认周围的动静。
这时,又有一个桃核飞过来,打在姚安如后背。
“嘶——”她有点无奈,问秋凌川道,“为什么总打我,不打你啊?”
“我哪里知道。”他道。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笑声。这笑声非常细小,声线如同婴孩一般,虽然听起来稚嫩,可在幽林中响起,却更显得诡异。
“是谁?出来!”姚安如大声问道。
话音刚落,几个果核从暗处飞来,一个个接连砸在二人头上。
秋凌川眼疾手快,挥臂将那果核挡开,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尘土,连带着几颗大一点的石子,冲着桃核飞来的方向,抛撒过去。
“哎呀!疼,疼啊——”那婴孩般的声音再次传来。伴着他的声音,一个拳头大的光团,从距离二人一丈远的树上,掉落下来。
秋凌川赶紧跑过去,在树下的草丛里翻找一阵,终于发现那个光团,竟是一个小人儿。
他一把抓起小人儿,蹙眉凝视他,带着愤怒与不满,骂道:“方才就是你戏弄老子吗?你是什么鬼东西啊?”
“放开玉孩儿!放开玉孩儿!”那小人儿不停叫嚷。
这时候,姚安如也凑上前,看秋凌川手中那小东西,白白胖胖的一团,如玉般晶莹剔透,而且有胳膊有腿的,人模人样,甚是好玩。
“这是什么啊,好小啊。”姚安如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人儿,好奇地问道。
秋凌川说:“他说他叫玉孩儿,八成是个精怪吧。”
妖有精、怪之分,前者能化成人形,融入人世而不露痕迹;后者则以奇异的形态著称,往往无法完全化为人形。
至于精怪,是精的幼体。未成熟时,他们身上还保留着部分真身特征,故多缀了一个“怪”字。
姚安如听说过精怪,却从未见过,这回算是开了眼了,问道:“能给我看看吗?”
“嗯,你小心点,一定捏住他的腿,要不他就跑了。这种精怪,最是狡猾。”秋凌川说着,拉起姚安如一只手,将玉孩儿小心翼翼放在上面,又轻轻包住她的手,牢牢控制住小精怪。
姚安如握着冰冰凉凉的玉孩儿,双眼如待开的花苞,一下子绽开了光彩。“这就是精怪吗?”她好奇地问。
这玉孩儿听后不乐意了,撅起他那小到看不见的嘴,说道:“精就是精,什么精怪啊。玉孩儿是精,不是怪!”
“呵。”她被这小东西逗得,轻轻笑了一下。
人有一点高兴,话就变多了,就像此刻的姚安如。
她一边抚摸着玉孩儿的头,一边对秋凌川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精怪。以前在府邸,大父让我背书,《兵策》《谋战》,都是教人打仗的,我不喜欢。可背不下来就不能出去玩,我就假装看书,然后偷偷发呆。那时我书桌上有块碧玉童子,与这个很是相像,我总幻想着那碧玉童子能突然活过来,与我玩耍呢……”
这又是兵书,又是打仗,又是府邸的,秋凌川看姚安如倒像是武昭侯豢养的姚兵。可妖兵只是杀戮工具,谁会教一个工具用兵法呢?
“你还有大父啊,他为何让你学兵法?”他问。
闻言,姚安如终于将视线从玉孩儿身上移开。她看了看秋凌川,而后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为何,就是必须要学,使命在身。”她道。
赤焰姚家世代武将,连年征战,免不了死伤,时间久了,家族人丁凋敝,到姚安如这一代,竟再找不出一个能担起家族荣耀的人了。
大父只能寄希望于这个最像他的孙女。
姚安如幼时喜欢音律和舞蹈,十三岁那年,赤焰王都举行祭祀典礼,她担任舞生之首,一身华服惊艳绝伦,文舞轻盈似流云,武舞强劲如飞瀑,曲终舞毕,天姿绝色响彻王都。
然而,这次给她带来莫大荣光的祭祀典礼,也将她推向深渊。
当年祭祀典礼原本定下姚安如领舞,可不知为何又换成了公主。她苦练多日,临时被换掉,自然是不服的,便去找相干人等理论。那时她太过年少,不懂人心险恶,一不小心卷入王室权斗纷争,被有心之人唆使,给公主下药,致使公主落下了残疾。
祭祀典礼结束后,姚安如伏法。而她的大父姚老将军早已痛失爱子,如今怎么也不能让孙女殒命,于是便找出昔日的盔甲,穿戴在身上,还带了儿子生前用的长枪,去殿前请罪。
姚老将军早年在战场上腿受过伤,上了年岁后,就站不起来了,终日坐在一把木轮椅上。那次,他拄着儿子的长枪,一步一步挪上大殿的台阶,跪在赤焰王面前,祈求给孙女一个赎罪的机会,让她入军中,戴罪立功。
赤焰王见一代老功臣如此卑微,心里动容,也只得答应了他。
姚安如保住了性命,但命运也从此改变了,往后只有马背征途,喋血沙场。
不得不说,人太过聪明也是一种不幸。
就好比姚安如,悟性极高,那些武功身法、排兵布阵、博弈策略,一点就透,且被她用得游刃有余。姚老将军引以为豪,赤焰王亦渴求这样的将才。终于,她在建功立业之志、保家卫国之誓中逐渐迷失了本心,硬生生将这条路走通了。
而今回看过往,不过是一场唏嘘。
虚妄的理想回归虚妄,荒芜中埋葬芳华,乱世依旧是乱世。
往事看似如烟,漫不经心地飘过,却带有极强的腐蚀性。它蚀过心志,心便不痛、不痒、不知、不觉。此后,所有快乐都不纯粹,都是短暂的幻觉。
姚安如想起往事,心中起了一阵倦意,手指不知不觉松了劲儿。这时,玉孩儿趁机挣脱,跳起来就要逃跑。
“当心,玉孩儿要跑!”
那一瞬间,秋凌川难以断出玉孩儿逃跑的方向,他干脆张开双臂扑上去,将玉孩儿连带着姚安如一起揽入怀中,用两个人的身体夹住这个狡猾的小东西。
“啊——压死玉孩儿啦!”小东西发出尖锐的叫声。
姚安如也感到一阵钝痛自鼻尖袭来,原是秋凌川动作太猛,肩膀一下子撞上了她的鼻梁。她下意识蹙眉闭眼,屏住呼吸。
片刻,钝痛还未散尽。姚安如已缓缓睁眼,恢复了呼吸,霎时,一股熟悉的气味钻进她的鼻腔。这气味来自秋凌川,却像极了自己的阿母、阿父,还有大父。
是人族的气味。
在玄霄仙都,仙家都说人族通身浊气,甚是难闻。姚安如也不喜欢这气味,那是凡人卑劣、躁动、贪婪的气味。
可是,她自己身上还残留着人族气息。
可是,阿母、阿父和大父也曾是这样的气息。
她不喜欢这气味。可是,她好想家。
秋凌川用肩膀撞开了姚安如的悲怆。她终于忍不住了,将头埋在他怀中,大声抽泣起来。
“怎么了?可是撞疼了你?”秋凌川心下慌了,他摸出玉孩儿后,赶紧松开姚安如。可姚安如却不愿被看见哭容,再次将脸埋在他肩头。
秋凌川不明就里,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小心着,试探着,抚上姚安如的后颈。他的指尖穿过发丝触到她的皮肤,能明显感觉到她在颤抖。
“撞一下也不至于这么疼吧?”他心中暗忖,“莫非是方才问及为何学兵法,令她想起往昔妖兵之殇,心怀凄楚?”
当年,武昭侯初豢妖兵,难以驾驭,便延请秋凌川,利用傀儡术加以约束。秋凌川不愿意,奈何他有一徒弟,竟悄悄跟着武昭侯的属下而去。
“昭昭所受之苦,皆因我之过。”想到这,秋凌川紧了紧胳膊,将姚安如环住,轻声于她耳畔道,“昭昭,往者不可追矣。你既从那炼狱中出来,便可重新活过。来日定要好过今日的。”
听到“炼狱”二字,姚安如赶紧止住哭泣,心说:“秋凌川怎么会知道我是从天正律台逃出来的?”她凑上他侧颈,深深嗅了一下,确定是人族气息无疑,这更加深了她的疑惑。
姚安如抬头,仔细看着秋凌川,二人四目相对。秋凌川见她睫影蕴珠,娇楚动人,更不吝啬哄她开心,便将玉孩儿重新塞到她手中,“你若喜欢这小精怪,我便收了他,今后与你作伴,如何?”
玉孩儿闻言,不忿地说道:“你说收就收啊,玉孩儿有主人。”
“是吗?那你倒是说说主人在哪儿?”秋凌川道。
“高高的房里。”玉孩儿回道,“主人在高高的房子里。但玉孩儿不喜欢那里,玉孩儿喜欢外面,玉孩儿要去外面玩。”
“高高的房?那是什么啊?”姚安如继续问。
玉孩儿太小了,过于庞大的事物,是认不得的。凭她怎么问,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这时候,林子的另一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既有人的,也有马的,还有珠宝玉器相撞,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二人立刻噤声,警惕地观察四周。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到一抹金棕光影浮动,幽林间,出现了一名男子,瞬间吸去了姚安如与秋凌川全部注意力。
男人约莫八尺高,身着金棕锦绣袍服,一身的绣纹,多用金线,华贵绝伦。身上皆是宝石玉饰,更是珠光宝气。就连他身后的马,也是上好的红骍马。
这些外物虽好,可与男子那张惊艳绝伦的脸相比,就不值一提了。他肤色苍白,却有着玉石般的莹润。红唇如烈火,更衬出肤色白皙。他的鼻梁挺拔,下巴消瘦而长,使得整张脸秀美精致。
最摄人心魄的,是男子英气剑眉下,一双明亮的桃花眼。似将要凝固的琉璃,残余一丝温热;似被一滴雨滴搅乱的秋水,波光微荡;更似久久含泪,忧郁破碎。
未等姚安如与秋凌川有所反应,男子先行向姚安如与秋凌川揖礼,并问道:“抱歉,打扰二位,敢问二位可见过一玉雕小童?”
他的声音低沉,却略带一丝娇柔,如这春日晚风,轻轻吹动草木,发出浅浅的吟唱,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