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妍顺势推开衙门专门为官员们提供用膳的厢房。
一进屋子,浓浓的食味盘旋于屋檐下。
官员们若要小憩,只能回自己的府邸。
亦或者在自己处理公事的书案上小憩。
她提着膳盒进来,一路上有不少人的目光往她身上瞥。
周令妍无视,寻个靠窗的空位坐下,打开餐盒,平复烦躁的心情,将菜式一道一道摆出来。
有梅花糕、桂花汤、栗子粽、东坡豆腐…和煎春鹅!
周令妍喜笑颜开,如获珍宝。
原来是煎春鹅。
她之前从未品尝过这道菜呢。
她品尝一口,心花怒放。
心里忍不住感慨紫苏的手艺愈发精湛。
“尝尝我做的呢?”
一道影子遮住八仙桌上的菜式,周令妍疑惑地仰首,目光顺势搭上了桌前的女子。
乔悦?!
桌前的女子披着一袭海棠纹样的湖蓝大袖衣,内着并蒂莲襦裙。眸光温和委屈地凝望着她,唇角微颤,五官清秀,气质淡雅。
“你…”周令妍呆呆地放下筷子起身,让出方才她坐下的木椅,颤声道,“你快坐。”
今日之事突然,她不知该如何再同乔悦讲话。
“还以为你飞黄腾达,不愿认出我这个旧友呢。”乔悦站在周令妍前,眼里含泪,婉声道。
周令妍目光不自觉下移,瞥见乔悦凸出的小腹,忍不住想起她怀胎十月后,会经历生死鬼门关,珍珠一般大眼泪往下掉。
“哭什么。”乔悦噗嗤一笑,眼底有些哀伤,她俯身凑到周令妍耳边,低声道:“到处有人盯着你呢。你一哭,别人以为你好欺负。官场到处是男子,我怕你受委屈。”
“旁人的眼光我又何必在意,谁若欺负,我便回击,让他们决不敢再来惹我。”周令妍坚定道,“若别人说什么我都在意,那我又如何才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上?”
世人诟病女子进入官场为官,可这“世人”毕竟是男子指代的“世人”。多一位女子挤占一个官位,便会少一个男子获得官位。
他们无法同女子竞争,失去切身利益后自会眼红得狗急跳墙,恨不得把女子踩在脚下。
可明明这也是女子应当拥有的权益才对,被男子强行霸占数年,便不要脸地认为做官是独属于男子拥有的权益,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乔悦欲言又止。
从前宁朝出现过女子官,只是后来男子为了压制女子为官,在那位女子官过身后无端捏造罪名、肆意撰文批判谩骂。
她不愿周令妍也受这样的委屈。
“听闻你眼下担任起俸饷处主事一职,真替你高兴。”
周令妍果断从木椅前抽身,抚她坐下。
“你呢?”
“我再去寻把椅子便是。”
话音落下,周令妍四处观察,眼瞅着厢房最里边的角落屯放着好几把木凳,踏步朝前取出一把木凳,摆在乔悦身侧,顺势坐下。
乔悦握住周令妍的手,往自己的腿间带,低眸愧疚道:“你家出事那日,我没能来寻你,是我的不是。”
“乔伯父管教严厉,你我之间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会怪你。倒是我,好不容易得了空闲,还没来得及写封信同你报平安。”
周令妍口中的“乔伯父”,是乔悦的父亲,礼部尚书乔蘅。他素日对子女管教严格,不论功课还是言行。
“这道菜式是宫中式样,你趁热了吃。”乔悦端着一叠烧茨菇,推到周令妍的眼前。
烧茨菇是她们二人一同在宫里侍读时,品尝的第一道宫廷菜。
“我?你用过午膳吗?”
宁朝朝堂规定,凡官员亲属,只有午膳期间才可进入对应的衙门。因此,有很多官眷会在午时提着做好的午膳进入衙门。
“我吃过以后来的衙门,你不用担心我。”
“你怀着身孕,为什么还要来送膳?你们府上是没人了吗?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头等要紧事才对。”周令妍闪烁满着心疼的光泽,胸口宛如刀割一般。
“他不吃吗?”周令妍困惑。
“他”自然指的是林岚尽。
乔悦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原本是我想做给你吃的菜肴,与他有何关系?”
“再说他与俸饷处的人交好,众人时常分享午膳。今日柳自辉的母亲制一道麻辣肚丝,我瞧他吃得也开心,估计也忘记有这道菜。”
周令妍尴尬地扯了嘴角,伸出筷子,露出欠欠的笑容:“那我就不客气了。”
乔悦莞尔一笑,双眸向下:“你走后一月,父亲给我说门亲事,嫁给许国公家的三公子林岚尽。父亲觉得他为人方正,品行俱佳,容貌温润儒雅。中举后,父亲更是欢喜得不成模样,便应了他们家的提亲。”
“你…属意于他吗?”周令妍忐忑不安问道,问出这个问题时她觉得尴尬,毕竟是他们之间的事,可又害怕乔悦过得不好,觉得还是得亲耳听到乔悦的反应。
“我?”乔悦无奈含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喜欢也只能硬逼着自己喜欢,不然怎好度过漫长的宅院时光?”
那便是不喜欢了。
周令妍难过,心里乱得跟沙漠里向下沉积的流沙漩涡,烦躁、哀伤、又无奈。
幼时在武场习弓箭之术时,她说,她的意中人定是一位手持兵刃、保家卫国的勇士。
而林岚尽却是一介读书人,与她儿时的期许天壤之别。
女子一生终不能为自己做主吗?
“好啦,别替我哀伤了。”乔悦轻推周令妍的右肩,“再不吃菜快凉了,辰时一过你还得去处理公务呢。”
“若你受了委屈,第一时间要告诉我。我一定会杀到林家,剥了他的皮。”
乔悦很快被逗笑。
*
辰时一过,官员们又恢复往日的忙碌,思绪被公事剥夺了自由伸展的能力,不得不周游于衙门间处理朝廷公务,衙门内来来往往的踱步声和翻页声拧碎了悠长的宁静。
官眷们不许留在户部衙门,只得先行离去。
“若是还想见我,可直接来许国公府,不必递帖子。”
“原来见你一面这么容易。”周令妍碟子一个一个地摆在餐盒里,再用木盖将其封好。
“那是独属于你的特权。旁人我自然是得思量几分的。”
二人挽手一同走出用膳的厢房,彼此相对后郑重地行万福礼。
周令妍一阵舒坦。
如同冰封多年的湖水猛然破冰,凝聚在表层的气韵疾速钻进将死之际的小鱼肉身内。生命顿时恢复灵气,湖水再次迎接新生。
在此之前,她真的很担心乔悦会生气。可如今,她明白她再也不会失去她的挚友了。
她动身往俸饷处的厢房赶,园内官员络绎不绝地奔走于各个厢房之间,如同繁华喧嚣的闹市。
一想到待会儿来会审批的折子,无语地只想打哆嗦。
她快步迈到俸饷处厢房门前,呼吸小喘,眼睛瞥见正门前掉落在地上的大把砖灰,不忍感慨,户部的银子兴许也只够发俸饷罢?
她推门而入,霎那间觉得周围一阵寒气凝聚。
她注意到厢房内鸦雀无声,每个人围在书案前,神色深沉,气氛紧张得快要听得每个人的脉搏声。
听见厢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众人从凝固的氛围中脱身,纷纷仰首,目光投向厢房正门处的人,瞧见是周令妍后神色顿时大变。
“发生了什么?”周令妍轻声问道,脚步轻轻地朝着众人集聚的地方迈进。
韦道恩怒声道:“你瞧你做的好事!”
什么意思?她做了什么?
“你书案上这些文书撕毁了半数,是不是得给我一声交代?”韦道恩继续道。
她走到众人聚集的地方才注意到,他们所围的地方是在自己的书案。案上铺满了文书的残片。
“韦郎中,出入厢房的人不止我一个,别认错了人。”周令妍一改适才的疑虑,面容霎那间暗了下去,咬牙切齿地冷声道。
“今日巳时初来厢房时,我瞧见韦郎中为你安排好差事以后,你神情不悦。”柳自辉冷笑,朝天翻了个白眼,言语间嚣张跋扈。
“若是光靠神情不悦便可定罪,那我岂不是可以怀疑你是凶手?毕竟一进来便说是我做的,凶手一向喜爱倒打一耙。”周令妍驳回。
“你!”柳自辉无话可说。
周令妍眼神冷漠地盯着柳自辉,从话音间觉得他恼羞成怒,仍旧不饶人:“无理无据随意诬陷他人,原来这便是你幼时从师傅那儿学的的为官之道,为人之道。我若是你师傅,第一个将你逐出师门,永不再见。”
宁朝人素来重视师生礼节,也只有门生犯下大错才会被逐出师门。
凡逐出师门者,官场上,无异于地沟的老鼠,遭群臣斥责;民间里,如同浪迹于田野间的黄鼠狼,遭百姓追/杀。
彭柏连忙止住二人的争吵,说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想法子尽快恢复这些文书,今日就得要递到内仓拨银子的。”
内仓,并非国库。它只是负责供应各部门日常所支出的银两,譬如器物采购、屋舍翻修之类的支出。而官员们的俸饷则由户部的饭银处提供。
“此刻已经来不及吩咐这么多的衙门,重新写道文书递交上来。”林岚尽提出想法。
周令妍右手拇指抵着下颚,面容冷峻,双眸向外扩散着深邃、理性的光点,冷静地在记忆深处寻找合适的法子。
约一柱香的功夫,女子缓缓开口,声色沉稳道,“我倒有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