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不用小护士给她动刀子。她习惯自己戴了手套,拿夹子取腿上溅到的弹片。
心里有事,竟然比往常更不觉痛。
还是十几年之前,在孤女院那会儿。花狸子偷枪杀了人,大家都顾命四散跑了。令楚星是最倒霉的一个。她的逃跑路线偏偏正面撞上了亲自带人来镇压的YYW高管。又瘦又小的女人,手上戴着透碧的翡翠镯子。
那时候戴玉消灾。
他们生意人都喜欢挂个牌子或戴镯子。像孤女院归属的企业——YYW——这样的寡头,老总一般不求钱财,喜欢拜佛保平安。
为什么?她杀孽独重,也怕遭报应。自己是无所谓,平生还是最疼小了她二十岁、同父异母的妹妹。当亲女儿养的。
令楚星生来比同龄女生高大一些,近身搏斗不至于被人像小鸡似的提起来。
她记得那女人的翡翠镯子晃眼,丁零当啷的随着手一挥,一众黑衣男人就朝自己扑了过来。令楚星一脚把人踹开,撒腿就跑,子弹擦着胳膊飞过去,淋淋漓漓流了一路血。
花狸子倒是杀红了眼,找不着出路,砖石瓦砾刀锋枪子儿弄了一身。走都走不稳的时候,迎面碰见夺路而逃的令楚星。花狸子子弹出膛,追在最前面的保镖脑袋瞬间开了花,而她自己也被震倒在地。
后面的追兵默契地放慢脚步。小妮子手里有枪,还是个会玩的。拿的都是一样的工资,犯不着把命卖掉。就这档口,令楚星反应快,拖着花狸子夺路而逃。
黑狗是后来的事儿了。令楚星跟着花狸子混,花狸子是个没名字的野种,也不记得叫别人名字。
她生气的时候就记得了,吵个架连名带姓地骂。好起来是黑狗,不好是令楚星。
孤女院的女孩子有百来个,在这场动乱中,死了一半,跑了一些,抓回去一些。当然为了销毁证据,抓回去的那部分最后也被处理掉了。
黑狗是后来才在新闻上知道,那个戴镯子的女人叫史长生,就是YYW的控股人。YYW这么树大根深的企业,不知得罪了谁,被狠狠捅了刀子。孤女院也是借这东风起了义。
这是个调查不清楚的事儿。YYW的哪个仇家手腕能有这么硬,一夜之间把如此粗的一根钢筋攥折了。不论出于什么目的,对于盲点的她们来说,都算是恩人。要是没有这个用导弹砸戏场子的狠角色,她们骨头都在地里烂透了。
黑狗抓着碘酒瓶往伤口上倒,紫红色的液体顺着小腿淋淋漓漓地滴到地上。不知道今天的手雷炸死她没。估计是不太可能,史长生带了那么多保镖,一定也穿了防弹衣。如果再没死成,那真是可惜完了。
一个只手遮天的总裁沦落到给人插香当接头人,真是……还不够惨。
“砰”!
黑狗被吓了一跳,碘伏没握住,泼了一大块在裤腿上。紧接着是玻璃器皿摔碎的乒铃乓啷的声响,就在隔壁隔间。
md造反了,谁在盲点诊所里面闹事儿,当她黑狗是死人么?
黑狗一摔门出去了。然后就看见,裸着上半身的花狸子趴在桌子上抽搐。药水和试剂罐子碎了一地,旁边站着一脸嫌弃的周晓芙。
“药瓶和药水都报给财务。算损失要一分不差全拨给我。”周晓芙的声音冷冷的带着愠怒,“没那么痛,花老板。枪子儿都吃过,怕上药?”
“知……知道了。”花狸子克制着冷静了下来,“头疼。气的。”
花狸子回头看了眼闯进来的黑狗。
花狸子眼尾泛红,像是哭过,双眸中根本不加掩饰的疯狂的怒火与杀气铺天盖地。肩膀和背肌紧绷,让本就清晰的线条夸张得变深了。胸口、腹部崩裂的新伤交织着暗红色的旧伤,像一只狸子猫的花纹。她从小就这样,犟头巴脑地经常被孤女院看守打,身上没一块好肉。
孤女院没好肉的都卖不出去,一般到年龄就统一处理掉了。
周晓芙瞟了眼站在旁边脸色阴沉的黑狗,吩咐了一句:“花老板发癫呢。等会儿涂药看着她点儿,帮我摁住了。我可不像你们这帮强盗草寇,动不动摔桌子砸椅子。”
句句带刺,是真恼了。
“对不起。”花狸子哑着嗓子嘟囔一句。
黑狗没吱声,倚在旁边看着。周晓芙生气归生气,还是把老板伺候得好好的。柔荑般的纤纤十指蘸着药往花狸子小麦色的肩膀上抹,动作温柔,想必也不是很痛。但花狸子瑟缩着直抖,草草绾起的长发被周晓芙拨到前侧,垂在锁骨上。
黑狗仿佛还听到了她十分克制的一声抽泣。咬着牙,实在忍不住的那种。
其实要不是黑狗在旁边看着,花狸子早嚎出声了。只是刚来的时候不知道她就在隔壁。
衣服可以不穿,面子还是要的。
赶上头疼发作,痛得要死要活。恨李渊和更是恨得要死要活。
泪水在眼眶里蓄不住,悄悄顺着脸滚落下去。模糊一片的视野蓦然清楚了七分,半低着头看见一串红珠子,在眼底晃。
是黑狗正俯下身看她。
周晓芙毫不客气地往花狸子腰上顶了一膝盖,让她把背挺起来,好往前面抹药。花狸子的下巴顺势就被黑狗捏着抬起来了。还氤氲着水色的眼睛,没有防备地撞上了黑狗幸灾乐祸般讥诮的目光。
“落水狗。”黑狗连笑都忍不住。
“呵呵,不过被人摆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声音抖得厉害,但花狸子浑身上下还得是嘴最硬。
“啧,我去帮您把她做了吧,省得一天到晚的记挂。”黑狗撇了撇嘴,把花狸子的头偏过去,看看左侧脸颊上的抓痕。
“不……不杀她。”花狸子闷闷地回应,因为头疼而呼吸急促。她用手腕轻敲太阳穴,心里火烧火燎的烦闷。
“您还真是专情。杀又不舍得杀,自己倒被她整成这副——”黑狗放了手,走到花狸子身边明目张胆地打量她一身鳞伤,“狼狈不堪的样子。”
“令楚星!”
花狸子重重一拳锤在桌上,站了起来,把正在涂药膏的周晓芙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tm平日甩你几分面子就真当自己镶了金边了!点红捅不透的泥鳅,老子捡回来的瘸狗都比你会舔刀口!三天不打敢骑老子头上来了!识相的自己滚远着别来脏老子的眼!”
黑狗的眼睛瞪大一瞬,紧接着缓缓眯了起来。腰间匕首出鞘,手腕一震,扎进木案五分深。
“被外面的女人踩了瓢儿,来我头上找补。花皮猫,够厉害的。”
“能耐啊,呵呵。”花狸子气得浑身发抖,筛筛子相似,“老子现在去找李渊和单挑,你,马上接管盲点一切事务,也不用管我钉棺材板儿!”
“那就滚啊。”匕首被攥着又往木头里碾,黑狗咬牙切齿吐出这几个字,“嘴比窑姐儿都会翻,到头来还不是见她就腿软。”
硝烟味弥漫开来,周晓芙咂着嘴心疼她的红木桌子。
“……令楚星……”花狸子的脑子一阵一阵绞痛,眼前开始发花,喉头泛出腥甜味。要不是还有一丝顾及体面的理智,她真想……
“行了,快滚吧!”周晓芙推开这两个,暗暗给黑狗递了个眼色,“你要把花老板气死吗?”
黑狗自知失态,冷笑一声转头出了门。门被重重摔上了,震得整个盲点俱乐部庄园都晃了一下,紧接着的死寂让花狸子蓦然清醒了许多。
*
夜都深了,花狸子躺在床上睡不着。
周晓芙开恩让她吃了些镇痛的药,理应有催眠功效。可花狸子伤了心,眼前反反复复都是黑狗冷笑着转身就走的背影。
md,想那个贱骨头做什么。
脸是自己先撕破的,但挑骚头的确实是她。
是她不对在先,但自己骂人也骂得过了分。
两个嘴贱的得理不饶人的主,平时也没少擦枪走火,只是各自都知道分寸,没像今日一般动了真格。
花狸子闭了眼,沮丧地枕着手肘。睡不着,养会儿神吧。这个景况,动摇在所难免。
她本不想杀李渊和的。
在她身边这些时日,花狸子隐隐听到了当年孤女院的消息。她一直没摸透这个女人和孤女院有什么联系,或者说,和搅翻YYW那支神秘势力有什么联系。她的私人资料里也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记录。
但现在没必要了。李渊和下手狠毒,铁了心要和自己为敌。反正赏金都拿完了,就当不欺主顾,杀了干净。
当年那庄烂事儿的情报能值几个钱?从李渊和口中也套不出更多东西。
胡思乱想着,早已半梦半醒。全息腕表在枕边一阵颤动,生生将花狸子拽了回来。
“花……花总……”
腕表传来何千哆哆嗦嗦的声音。
“怎么了?”花狸子语气冷得能把人冻死。
“李……李总让我来……来传个话。”
“让她自己来说。”花狸子伸手就要把腕表摁了。
“别……别别,花总,您听我……听我说……李总她……”
“说。麻利点。”
“李……李总说……幻界的总裁……只能有一个……”
花狸子半支起身,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她……还说……用您的规矩,伤养好之前……不和您动手……”见花狸子没回应,何千继续道。
“算是最后通牒了?”花狸子问。
何千那头沉默了很久,仿佛在思考没有意义的措辞。
“李总跟我说……站边就像下注,输赢没个代价就不好玩。”何千的语速利索了一些,声音也沉了下去,“如果您没能杀死她,我就要完蛋。”
花狸子静默半晌,再次开口时多了一分戏谑:“那你再帮我一次好了。反正左右都是死。”
“我……帮不了您了。”
“为什么?”
何千抬眼,看了看歪坐在审讯台前、饶有兴致地看戏的李渊和:“……我被关起来了。”
“李渊和离了你还能活?”全息腕表传来花狸子嘲讽的冷笑,“你可是她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她可爱死你那张——”
何千知道花狸子想说什么。想当李渊和这个头部游戏公司总裁的秘书,业务能力当然是首位。但这个卷生卷死的职位并不缺专家。李渊和就喜欢年轻漂亮养眼的。
“李总不会再信任背叛者。”何千淡淡地打断。
“新人比你漂亮吧。”花狸子一针见血,是一点面子都不准备给这个落魄女人留,“说吧,是哪位,到时候见面别尴尬了。”
“您见过的。”
话音一落就切断了通讯。何千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绝望和忧伤,将没了信号的手环扔给李渊和。
“传达到了,您不会再找我麻烦了吧?”何千问。
李渊和笑得很开心,轻快地站起身:“暂时没事麻烦你了。”
审讯室三重铁门为李渊和打开,出去之前,李渊和回头最后看了眼何千,莞尔一笑:“等我好消息,嗯?不对,等我的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