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乍暖还寒。
山路是来往虞城的捷径,行人许多,但都匆匆。
元耕穿着灰棉衣裹着半边脸,驾着辆简易驴车,上面放着几个木箱子,布裹子,正往虞城反方向走。却见一黑衣男子骑着马飞驰而来,横截住了他的驴车。
“哎,你谁啊,干嘛挡道?” 元耕急忙拉住驴子,气愤问道。
“我家夫人有请。”黑衣男子冷然道。
元耕被带到了一处私宅,与虞城不远,却不在虞城之内。
千芸裹着明黄色的绸衣,脖间围着兔毛领子,冷着脸走了出来。
“你叫元耕,无尘酒楼的小厮?”她冷声问。
元耕自然知道来人找自己的意思,自己逃离虞城就是为了躲避向家人,如今他们追上前来,挣扎反抗自然是行不通的,但是胡说八道尚且可以。
“夫人,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我不叫元耕,我本姓李,不是那什么酒楼的小厮的。我来城里讨生活,但是混了几个年头,还是过没出头,便想回乡种地,常伴爹娘身旁。”元耕瞎编了几句话。
千芸踢了踢他面前的木箱和布袋,瞪着他问:“那这些是什么,你打开看看。”
元耕继续扯谎:“自然是回家的行李,我在虞城待了那么多年,东西多是肯定的呀,里面都是些日常用品,还有一些我买给爹娘的礼品,你看不看都和我是不是那什么酒楼的小厮没关系吧?”
千芸身旁的黑衣男子把物品一一打开,里面确实只是一些衣物,礼品,锅碗瓢盆等等。
“我说夫人,你们现在看也看了,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有点钱就能为所欲为,乱扣乱翻平民的物品吗?”元耕故意大声嚷嚷,想逼着千芸退缩。
无人理会他的怒气,他眼前两人一个冷眼旁观,另一个黑衣男子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的这些礼品不少钱,一个混得很差的平民怎么卖得起这么多东西?我查过你,前段时间虽然已经辞工了,却还猫在城里没有走,今日却要走了,是什么原因呢?”千芸靠近,轻笑问:“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害得你连待了半辈子的虞城都要离开?”
听她这些话,元耕就知道她已经查到了不少底细,如今只是需要他亲口承认罢了。元耕还想负隅顽抗一番,毕竟他拿了万小桥不少好处。
他给向骞的酒里下药,隔天就辞了工,收了万小桥五千两银票,本想在城里做个小生意,却在前几日被酒楼里的同事告知,向家人发现了这事,他才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虞城,否则后果还真不好说。万小桥能为了常留向家,迷晕向骞,出卖自己的身体,那就能为了隐瞒这些事情,而对他灭口,他不敢赌人性。
可是眼前的女人也不想轻易放过他,他支支吾吾,竟吓得不知说什么好。
“你放心,只要你能说出那晚在酒楼的所见所闻,所做所为,并给我做人证,我一定会保你周全。我向家在虞城的身份地位能有几人撼动?”
“行。”
向府内厅,向旭和千芸坐在正堂之上,元耕站在一旁,向骞则坐在下面,下人站了两排。
梦花扶着万小桥进门便看见了这样严肃的场景,屋里人个个沉默,他们一进门屋里人全都抬起头望着他们。
梦花有些被唬住了,小心翼翼看向万小桥说:“少,少君……”
这俨然是一场即将来临的审判,而曾在无尘酒楼做事的元耕更是最好的证明。万小桥不是没想到会有今日,但终归是来早了点,若是再晚个小半年,自己或许就死了,不用面对这些人的冷眼,不用直面向家人的指责辱骂。毕竟死后万事空。
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踏进,一切已经无法回避,他看了一眼向骞,对方没有给自己任何眼神,他闭上眼,沉默着。
“万小桥,今日我人证物证俱全,你给愿儿下药并强求他与你成亲,今日你好好与我们说道说道。”千芸声音里蕴含怒气,似乎随时都会发作。
“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自行定夺吧。”万小桥今日本就疲倦,还咳了血,没有精神面对他们。当然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离开向家,或者被他们私下处理掉他也不在意了。
向旭沉静道:“小桥,你这么做又是为何呢?无论你是什么身份,向家都不会亏待你,何必非要多此一举呢?愿儿的婚事是向家的大事,我向家只有一个男丁,我们对他寄予厚望,自然是不能娶男子为妻的,虽然也只是让你做了妾,也没有告知外人,可无论如何一旦再娶儿媳妇,她就会发现家里的情况。碰上通情达理的可能忍忍不会说什么,可心里肯定膈应,觉得自家相公收男宠,行为不检点,那碰上些性子高傲的,别说是忍受后院有男子,怕是后院有除了她以外的女子都是不能忍的。”
万小桥看向向骞,声音缓缓道:“因为我爱他。”
“爱?”千芸怒火燃起来:“爱就可以胡作非为,爱就可以恬不知耻,爱就可以陷害他人,爱就可以毁坏他人婚姻?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你,我愿儿已经成家了,早就娶了妻,可你为了所谓的爱,害了他,害得他私下被人骂耽误了王家姑娘,还骂他正值壮年却不能人事,谁受得了这些辱骂和嘲笑?”
向骞喊了一声千芸娘亲,却被千芸狠狠骂了一顿。
“你拦着我干嘛?啊,向骞,你还知道你是谁家的人吗?你也是够傻的,让你去喝酒你就去了,让你娶他,你就娶了,还非要把过错全揽自己身上了。你让向家蒙受多少羞辱,若是被他们知道你还与男人成亲了,不知要笑掉多少大牙。”
万小桥任凭她骂,其实她骂的这些也没有错,自己本来就是那么糟糕。只是现在自己被如此责怪,向骞却没什么阻拦,这么久了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喊了千芸一声“娘”,既不能阻止谩骂,也没有使得事态有任何和缓,他觉得心里难受。
向旭开口:“小桥,你做的这些事,我们现在也不追究太多,只希望你能解除和愿儿的婚事。往后你想继续留在向家也可以,不想留的话我为你在城内置办个宅院,让梦花去伺候你。”
向家儿子的婚事虽然不顺,但还能挽回,好在外人还不知道他们家娶了个男人做儿媳,也算万幸。至少万小桥还没到狠绝的地步,没有闹得世人皆知。
一个半月前,实在是向骞态度坚决,只好稀里糊涂地为他们办了婚事,如今事态反转,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当拿出来了,不然真是让小辈闹翻了天。
他们都在等万小桥的答复,万小桥却没有直接回答向旭,而是看向向骞问:“你要退婚吗?”
向骞抬头望他,沉沉开口:“父母之命重大,我当以孝为天。”
如此回话,任谁都听懂了。
“好。”万小桥定声道。
向旭和千芸本以为还会闹一场才能收尾,特意将一家人都聚集了来,人证物证也都摆好放桌案上,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行了。
“既如此,那是最好了,小桥也不要生干爹干娘的气,我们实在是为了向家有后,也是为了愿儿往后的幸福。谢谢你体谅。”向旭说。
“你们没错,不必谢我,我明日就搬走,自己住去愿记成衣附近。”万小桥轻缓一口气,又道:“近来事忙,我需多待在店铺里看着。”
“这,小桥,还有一事我需要与你说。”向旭艰难开口,他语气满是歉意:“我们打算收回愿记成衣了。愿记成衣本名是向记成衣,你接手后就自行改了名,本来我们不该说什么,毕竟店铺已经是给你了。可因之前愿儿退婚的事情,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可还是有些风声走漏出去,因此牵连了向家一些生意。这成衣店是我向家经营了五六年的产业,当时是看你日常无事便将店交给了你,如今我们向家需要这家店来扭转亏损。小桥可以放心,我可以再盘一间店铺给你,你可以自行决定经营何事何物。”
万小桥本就心灰意冷,听到向家赶尽杀绝一般的做法,实在不能再淡然自若。他问:“向家百年基业,竟会被因为一场退婚影响?”
“影响倒不至于,只是我许多生意人都看好愿记的衣物和花样纹饰,想与我合作,可是这店又在你手里。”向旭说。
“这店终归是我们送你的,如今你害了愿儿婚事,向家收回这店铺也说得过去。”他继续说:“我们对你真的不差了,你既不是我儿,也不是我友,非亲非故,供你读书写字,将你养大成人,你城府颇深,害了我愿儿名声,如今你付出些代价也是该的?”
“现在愿记成衣的东家是我。我自负盈亏,劳心劳力将店铺做大。如今树大成荫,你们不仅想来乘凉,还想将树挪走,这是什么道理?”这一年多,万小桥几乎只在向府和店铺两处奔忙,不曾松懈,本以为人生总算找到些趣味,如今却要被收走。
“万小桥,你怎么不知道感恩,我向家当初怎么会收养你这样一个人呢?”千芸哭着骂他,无意露出白皙手臂,那手腕上有一道割痕。
万小桥一惊,那痕迹他前几天似乎模糊看见过,但他以为是天冷冻的。如今一看,定然是发生过什么。今日沉默的向骞一定知道什么。不过不用想也能猜到一些,比如为了让向骞退婚,以命相逼。
“小桥哥,把店铺还给我爹娘吧。”向骞恳求他:“那本不是你的东西,你该还了。”
本不是你的东西……这句话似乎一语双关,万小桥听着却似震耳欲聋。
他一时气急,气血攻心,一口鲜血直喷而出,昏了过去。他入了梦,梦见了远木,有段时间没有梦到他了。
“师父,近来安好?”他问。
“尚可,只是你看着不太好。”远木道。
“我生出不少妄念,想逃出凄苦命格,却终归害人害己。”万小桥自嘲。
“小桥,师父后悔将你留在向府了,愿你活好自己。”远木的声音渐渐消弥,耳边只剩梦花担忧地呼喊。
“少君,你终于醒了。”梦花高兴地叫了起来。
万小桥缓缓起身,轻轻笑着说:“怎么还叫我少君,我这婚都退了。”
“我……那我以后还是叫你公子吧。”梦花说:“哦,我去请老爷夫人还有少爷过来。”
“别……”万小桥拦住他:“别叫他们。”
他微转着身子,从床头枕下拿出几张纸来,轻声道:“梦花,这两张是地契和店契,晚些时候你替我交给他们吧。”
“公子,真的要把店给他们吗,你为了这个店铺费了多少心力,耗了多少健康啊,如今却是轻易就被索回了。”梦花为他不值:“而且为何要我给,公子为何不亲自送去?”
“因为我想开了,想走了。”万小桥语气没有什么怨怼,只是陈述:“没什么,其实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错,他们对我很好了,是我非要耍手段,害了小骞,这些不过是报应罢了。”
“可是……”梦花也不知道怎么说,他知道万小桥做了错事,可是每日在他身边,看着他沉溺,真的为他难过。
公子命苦。
万小桥让梦花打开床头的矮柜,里面有一个雕花小木箱,打开一看,全是明晃晃的金条,着眼一看,足有八九条。
“梦花,这些金子给你,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万小桥说。
梦花摇头说:“不行,我不能要。我在向府有月钱,照顾你本来就是应该的。”
“收下吧,你家里又不富裕,总不能一辈子在向府做丫鬟,有了这些钱以后离了向府,日子好过些。”万小桥抬头:“这世道,同人不同命!”
这话是说给梦花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公子真的要走了吗?你走,他们肯定会知道的,你又病着,这咳血之症你从来不医治。”梦花问。
“没事的。待会儿我从后院的一处窄门走,那里没什么人,我实在不想再见他们一眼了。”万小桥道。
“那你的病……”梦花有些着急。
“没事,别太担心。”万小桥打断她的话:“我会照顾好自己,这些钱你一定拿好,别让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