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令道:“撤!快撤!”
正在众人往街外冲时,忽听人喊:“抓纵火贼!抓纵火贼!”接着街口就涌出一队人来。
我一眼扫去,不是禁军,像是皇城司,人未聚齐,只领头一人骑马。我怒火上头,心一横,喝令道:“人字阵,冲!”
今日随行多是西北小子,听令结阵,伴我左右。武师虽不明所以,箭在弦上,也依样跟上,以我为首,如力刀破竹,往皇城司尚未成形的封锁线斩去。
领头者大约没料到我敢愣冲,手中的错银刀还没架好势,便被我一枪柄撂下马去。
我回头见众人皆已脱困,又喝一声:“各归巢,散!”
众人依令往各街巷道四散而去。
我勒马回游一圈,提枪断后,范九月与瞿冲也跟过来,结成三人一阵。
领头者哼哼唧唧,暂且爬不起来,已被冲散的皇城司一众见我三人凶悍,夜色又浓,犹豫不敢上前。
“散。”我又吩咐一声,瞿冲自散去,范九月依然跟随我往漆黑小巷中奔去。
我纵马狂奔一段,这才发觉浑身发抖,既庆幸自己果断撤离,没被算计栽赃,可又想起那把火,那火简直要隔着几条街烧到我身上,烧到江恒身上,烧掉整个静王府!
妈的,这群杀千刀的,这群杀千刀的,这群——
就在我浑身如遭火焚时,脸上忽而一道冰凉,接着头、脸、身上,整个儿被浇个透凉。
我伸手一接,抬头一望……仰天大笑两声,继而弯下腰去,将胃中酒液全吐了出来,边吐,边狂笑——
这群杀千刀的傻鸟,放火,没看天气!
老天爷都帮我!老天爷都帮我!哈哈哈哈哈!
吐完那一肚子酒,我彻底蔫了,昏得连路也看不清,被范九月护着同乘一骑,七拐八藏回了个地方,扶着迈过好几道门槛,又被她架上楼,摸到床,才发现是卧云阁。
“九月,我这会儿是不成了……”我躺着晕乎乎喘气,拽她衣袖道,“你晚些,去点点人。可千万别……丢了人……千万别……”
这些匪头子也真是,说穷也不算穷,偏就爱喝那辛辣劣酒,害得我头晕目眩,没法动弹,偏又头疼欲裂,无法入眠。闭目之间,耳畔又尽是“抓纵火贼”的呼喊,睁眼之时,又见那摇晃的灯光如同火光,那火只一点大,却烧之不尽,烧上床幔,烧掉屋顶,点燃整座卧云阁,阁前的绛云仙全数盛开,红灿灿一片,全是大火,全是大火……
“救火!”我大叫一声,猛然惊醒,随即又是一阵干呕。
西生立刻奔来,轻抚我背,又递上温水,带着哭腔问:“宝珠姐,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啊?大半夜的吓死我了!”
我慢吞吞咽下半杯水,稍缓过来,一看外面天色,已有一丝微亮,便问:“九月回来没?”
“还没。”西生见我要起身,忙按住我肩膀,“再睡会儿啊。叫了半夜救火,刚睡着半个时辰,又起来做什么?”
我拦开她的手,弯腰坐在床边,捧住快要裂开似的头,试图在混沌中寻回一丝清明。
江恒要开太平仓,那些人刚交过来,便去烧仓。
我先是遇到劫道,后又险些被人当纵火贼捉拿。
这分明是连环套!
可……京都疫灾,稍有不慎便是倾国之难,这帮奸臣是疯了不成?竟拿太平仓来栽赃嫁祸?
昨夜雨虽下得及时,但毕竟起火,到底又烧了多少?
我越想越焦躁,暗忖当务之急,还是应和江恒通个气,于是问西生:“王爷回来过没?”
“王爷没回来,莫问倒是回来问过一声,没留话就走了。”西生答。
我埋头思量一阵,吩咐西生:“洗漱,换女装。”
西生见我神色凝重,也不再多问。换衣时,我才发现月信已污了衣裤。怪道不得这两日腹痛难忍,果真是这该死的东西提前两日,专来误事。
穿衣停当,正梳头发,范九月回来禀报:“西街的都已回去,武师刘全、刘有不见踪影。”
我心头一凛:“只那两人?”
“余人后半夜已全数归家,只那两人,我候至天亮也未归。”范九月答。
我暗暗握拳:“我昨日喝得有些过,你见着都冲出来了吧?”
“是。”范九月答。
我默忖半晌:“好。昨夜只你一人女装,太扎眼,这几日别出门。快去歇着,辛苦了。”
范九月依言退下。
我梳洗穿戴完毕,带上不惹,乘车往太平仓方向行去。赶至街口,但见官兵重重,各有一队厢军严阵以待,封锁街道两端。
谨慎起见,我命马车停在小巷中,遣不惹拿着腰牌前去问询。
两刻钟后,方有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帘子掀开,正是江恒。他满脸疲惫焦急,上车便将我紧拥入怀:“宝珠,你真是……太令我担忧!”
“烧了多少?”我僵直身体问。
“不多,半个空仓。”江恒松开我,嘴角带一抹僵硬的讥笑,“另,架阁库烧毁一角。”
“空仓?”我大疑,又试探问,“空仓失火,问题不大吧?”
江恒垂下满是血丝双眼:“既失火,我便难辞其咎。”
我只觉身体更僵,涩声问:“那……纵火贼,抓到没?”
“不曾。场面混乱,必是内外勾结。现已将太平仓主事扣下,正待细审。”江恒暗暗捏拳,恨意难平,“当务之急是点账开仓,只可很那帮书吏借火焚账,便是此刻,仍在装疯卖傻,企图搅乱局面,阻挠太学生点账验查。”
我一听便知局面紧张,需他立刻回去住持,便直言道:“覃思,昨夜起火时我在外面巡查,突遇皇城司的人围捕,说我是纵火贼。我带人冲了出来,但有两人现在都没回来。”
江恒默然良久:“好,我已知晓。宝珠,你先回府,暂避风头。”
我皱眉低头,满心忧虑不甘。
“当务之急是开仓赈灾,余事暂不多论。”江恒轻轻拥住我,安慰道,“狸奴儿,我兼顾不得。先回家,好生歇息。”
“好,你去忙,我不添乱。”我点头道。
江恒匆匆离开,我吩咐不惹驾车往回,路上不住默思昨夜至今种种奇险怪事。
难道是我打草惊蛇,才至这把火烧起来?要是我稳妥计划,秘密行事,他们不至于狗急跳墙,等到雨一下起来,就算是想放火,也晚了。
难道……是我害了江恒?
念头至此,我越觉头疼欲裂,懊恼狠锤两下。胃里早已呕干了酒,却还是想呕,小腹也疼如刀搅。
好容易返回王府,西生已备好热粥,见我脸色煞白,忧心问:“宝珠姐,到底怎么了?”
我摇摇头,见郑娇娇还在西暖阁,便问:“用过早膳没?”
郑娇娇忐忑摇头:“等樊姐姐回来。”
“等我做什么?过来吃。”我招呼她过来,“用过膳,先回去住吧。这几日我不出去,多谢你帮忙料理家事。”
郑娇娇连忙推辞,低头小口用膳。
我转头吩咐西生:“去请武叔、武婶来。”
西生应言去西街寻人,不多时,老两口便到。郑娇娇见状,自觉告退。
“武叔,我闯祸了。”我低着头,双手交握撑在桌上,拇指不断绕圈,“你是长辈,得帮帮我。”
“女郎但说。”武叔沉稳应答。
我将事情原委略作说明,又道:“如今当务之急,一是要安抚住刘全、刘有的家人,毕竟不是咱西北人,就怕紧要关头出岔子;二是要再去找人,看看是不是两兄弟怕事,躲去亲戚家里。小子们昨夜都跟我出去过,不便露脸,只能劳烦武叔帮我收拾烂摊子。”
“女郎放心,老头子自有分寸。”武叔抱拳退下。
武婶尚且立在面前,我犹豫许久,伸出胳膊露出手腕:“婶子,我觉得这月信不大对劲,极疼,且血流不止。”
武婶面色一沉,仔细检查,斟酌半晌,方才汇报:“不是大事,女郎重病初愈又连日奔波,气血失和,加上昨夜饮酒过度,才致经血骤崩。”
我凝视她双眼,问:“当真?”
武婶垂下眼帘,含糊答:“妇人十有三五如此,女郎不必伤心。老身为女郎开几副药调理,只是这半月务必卧床静养,不然遗害终身。”
我咬唇半晌,涩声道:“好,那就劳烦婶子费心。此事不要声张,以免王爷分心。”
事到如今,我也无计可施,只能服药歇下,可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熬到傍晚,武叔终于回来报信,说刘有已寻回。
原来,昨夜两兄弟逃至金堂街,被大理寺的人拦截,刘全为掩护弟弟,孤身被捕。刘有担惊受怕,在暗巷中躲至傍晚才敢回家。
我心中默忖:金堂街距太平仓已有三条街,应是大理寺在官署附近巡夜,正巧遇上。刘全之妻正是被那西哲尼寺淫窟所害,自从我带他报仇雪恨,向来忠心耿耿,办事也沉稳,应守得住口风。况且他未携纵火器具,至多算触犯宵禁,事情可大可小,尚可转圜。
“武叔,劳烦你转告刘有,他兄弟一定捞出来。让他这几日闭门不出,一应所需,我每日派人送。”我叮嘱道。
武叔依言去办。我唤来不惹,命他立刻去与江恒汇报,让他暂且不用忧心,正事办完再处理刘全这一桩。随后我又仔细思量外城局面:人手大多留在外城,昨夜黄齐山在天义帮被拦下喝酒,没跟得上来,敦、范、黄三人联手,镇得住场,问题不大。
如此一想,我心头稍安,服过下半日的药汤,勉强进食少许,终于抵不住困倦,胡乱洗漱一番,忍着腹中疼痛,倒头睡下。
兴许是太过疲乏,这一觉浓沉,梦也深沉。
梦中,我与江恒坐在红灿灿的绛云仙底下,把酒言欢。他说要谢我赈灾有功,为我长歌一曲,正以箸为节唱到兴头上,门外忽然冲进来一队禁军,二话不说就将我二人扣押。接着王福全高举圣旨,从禁军后走出来,疾言厉色宣告我二人放火烧仓、借灾敛财致使京师黎民病毙百万的杀头大罪!
“我不服!我没烧仓!我怎么可能去烧仓!”我挣扎辩驳,却立刻被禁军按跪于地,动弹不得。
“人证在此。”王福全趾高气昂宣道。
刘全被人从后推出来,跪地交代:“是静王府郡夫人樊氏逼我去烧太平仓,好掩盖静王借灾盗粮的罪行!”
“刘全,我待你兄弟不薄,为何害我?”我震惊道。
“三爷!”埋头跪地的刘全突然抬起头来,眼眶暴凸,满脸决绝,“进了大理寺,死尸也能开口招。对不住!”
说罢他就“哐哐”磕头,活生生磕成一具瘪头死尸。
禁军随即将重枷锁在我与江恒身上。我大叫挣扎:“我爹是关西节度使,樊家百万雄师就在城外!谁敢动我?”
然而根本无人理会,禁军粗暴拖着我二人押上囚车。我忙扑到他身边申辩:“仙儿,我没烧仓!没烧仓!”
江恒冷笑一声:“樊宝珠,我错信你。”
不论我如何解释,他都只是冷笑相对,囚车外的百姓更是群情激奋,砸着石头不断咒骂“狗王”“妖妇”。乱石如雨,砸破我的唇,也砸破江恒的额头,鲜血沿着他白玉般的皮肤往下流淌。
我匆匆将他扑到身下护住,又不断哀求:“仙儿,你信我。我爹的大军就在城外,他立刻就来搭救,你信我!信我啊!”
绝望之际,敌袭金鸣声传来,远处城墙轰然倒塌,百姓与禁军惊呼逃散。
我大笑摇着江恒的肩膀:“我爹的大军来了!仙儿你看,樊家军——”
笑声戛然而止。
那挥刀冲过来的,分明是胡骑!
“妖妇祸国,涂炭苍生!”江恒愤恨瞪我,疯狂大笑。
我骤然惊醒,可那铁枷竟还似锁在身上,令人难以动弹。我挣扎两下,才发现身上压着个人,是……江恒。
他在吻我,或是说,在咬。
我不知他为何半夜归来,只从他的或咬或吻中,感到他极度愤怒而压抑。
“妖妇祸国,涂炭苍生!”
梦中的斥责恍惚还在耳边,我不敢反抗,只觉又惊又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不敢哭出来。
直到唇齿间传来血腥味,他才如梦初醒,慌忙放开,又抚到我脸上的泪,涩声道:“狸奴儿……抱歉!”
“事……很大?”我战战兢兢问。
江恒沉默片刻:“无事,一切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