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和公寓来回折腾,夜里没能睡好已经是翟和朔自己都能预见的事。
白天他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起来,闫裴周早将厨房收拾干净,安然待在他书房里了。
“翟和朔。”闫裴周就坐在他的工作桌旁,支着脸颊同他说话,“有个问题要问你。”
恶鬼清楚自己是打碎了镜子的观察者,华丽丽闯进人类的生活:“对你感兴趣,见不得你痛,想让你知道自己有多好,自私地想要你身边的位置——”
闫裴周晃了晃手上的不知道哪里来的人物情感设定大全,问他,这算爱吗。
这只鬼很有兴致:“这样看的话,我已经爱了你很久。从你搬进来的那一天开始,我看向你的目光里,就全填满了爱了。”
不。翟和朔说,你只是没见过能和爱沾上边的事物,虽然我也没有。只是飘在空中观察一会是不算的,你又不是人,不在他们之中。
做人做鬼都一样,单方面的感兴趣只能说是自私。他其实有些遗憾,或许到他死闫裴周都不会真正懂得自私的含义。
“怎么就不算见过?”闫裴周试图反驳,“我一天里见到的人比你一周内见到的都多,不过是没和他们有更深的接触。”
翟和朔难得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和一只鬼一路探讨下去:那你应该去楼里其他人的家里住着,很快你就会发现新的更有意思更值得去爱的人类了。
——你看见谁都能轻易爱上的。因为你根本不懂。
“我觉得不会。”闫裴周说,“而且我懒了,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你能怎么着?”
翟和朔总算明白了,这只鬼就是来讨打的。他到底为什么非要和闫裴周争个不停,明明从来就没能赢过。
那你就爱吧。他戳着纸上窟窿,不打算和闫裴周一样幼稚:反正这东西也没办法证明,又没有衡量标准,你说是就是了。
足有几百页厚的设定集还牢牢待在闫裴周手上,恶鬼继续往后翻,念书页上的句子念得云淡风轻:“照这里说的,翟和朔,你已经遇到过了很多坏事,相应地,往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
“……也会有鬼爱你。”
翟和朔不信。这种情节不用参考书籍他也能设计。
后一句明显是闫裴周瞎添的,怎么听怎么奇怪,他选择性忽略了。
翟和朔忘了问闫裴周那本书是哪里来的,走到门边才想起来那其实是自己的东西。很久之前另外一个编辑送的,他一次都没用过,只丢在书架最里,却叫闫裴周重新翻了出来。
编辑那边的请假事由已经填好,六六问他要了住址,第二天编辑部的关心就送到门口。
是跑腿抬上楼的一整箱的苹果,包装花花绿绿,封口处已经用上圣诞树的图案了。
苹果苹果,不知怎么传着也就成了平安果,听起来就像国内特供,大部分是营销技巧,感情或许也有。翟和朔算了一下,他和闫裴周一天各吃一个,到平安夜还能剩半箱左右。
闫裴周看着他拆箱。分好的苹果被闫裴周搬进厨房,这只鬼突然喊住他:“白老师,给我画一个故事吧。……等你的手恢复好以后。”
他答应了:现在就可以。反正也无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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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和朔晚上磕着止痛药睡觉,白天稍好过一些,勉强靠画画分散注意力,去拆线时意外被夸了伤口的恢复速度。
闫裴周比他还得意:“看来每天盯着你准时上床很有用处。”
于是少女漫画家白不百的新作仅耗时一周时间就完成了,是免费公开的小短篇,发表之后反响不错。
六六有关注他的微博,当晚就刷到了。
[咦咦咦咦咦咦——?]
她发:[劳斯最近这么有空的吗,你手上的伤养好了没有?]
手快了,老师打成了劳斯,一看就是最近又和稿圈沾上边了。
翟和朔敷衍着回了,顺便找她销了假。
六六又回他:[不过老师,我感觉你画bl也很合适的,我们要不要哪天讨论下新漫的选材问题?]
翟和朔说好。
创作来源于生活,他新画的这个故事主角一方的脸以闫裴周的为原型,另外一个主角纯粹是摸鱼给摸出来的。
翟和朔是第一次尝试画bl漫画,设定是在各种参考集里闫裴周随手一指就给定了,名字也是这只没文化的鬼起的,挂标题上很丢脸,《大小姐和她的恶魔男仆》。
是的,是“她”,这里的大小姐是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以女装面目示人的受。
至于闫裴周,他在里头的身份自然是那个男仆。男仆和执事的工作内容差不了太多,一个写起来容易一个好听些,翟和朔无所谓这个。反正两个主角的姓名都是随机取名器生成的,他要复制到备忘录里才能记得住。
故事里的男仆性格被他设定成腹黑的温柔的,总结起来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尊重大小姐意思,和闫裴周毕竟不一样。
话说回来,真要照着闫裴周的所作所为设计全部剧情,这只鬼大概会嘚瑟到他无法想象的程度。光是想想,翟和朔都没办法接受。
闫裴周是这部漫画除翟和朔自己之外的第一个读者。恶鬼的阅读感言只有两句:“这可不太像我。但你画我的脸还是画得很好看的。”
那当然。翟和朔说,我故意的。
闫裴周仿着他漫画里的角色说话:“……亲爱的。我们该起床了。”
恶俗。翟和朔一个肯定的眼神也不给。
闫裴周于是念得更卖力,语气也夸张,听得他一阵恶寒,胳膊上鸡皮疙瘩都快往外浮。
翟和朔恼了:——你可不可以闭嘴?
闫裴周收了声,来捧他脸:“承认吧,你就是输了。”
嗯。翟和朔在心里应了他一声,扭过了头。
和他不一样,闫裴周总是有很强的胜负欲。
他们在电脑上下棋,玩围棋和五子棋的时候多。和一只鬼对弈当然不需要让子,闫裴周由他教着下了几局,已经隐隐有要压过他的势头。
其实对他来说做什么都是积累新素材的过程,如果这样说能让活着显得更有意义的话。
像他和闫裴周下棋,最开始会答应仅仅是因为画古风漫画时可能派得上用场,虽然新的脑洞有没有机会开也不知道,能确定的只有闫裴周乐在其中。
十二月匆匆从翟和朔的世界里路过,他总觉自己忘掉了什么,但至少能确定不是他虚无缥缈有闫裴周碍着就永远实现不了的自杀计划。然后在冬至的那个夜晚,闫裴周缠着他出门散了会步。
夜长昼短,才七点半天空就是浓墨般的黑。这种时节太晚人们也不喜欢出门了,早一点的时间还好。
他和闫裴周在街边走。门出得匆忙,口罩也忘带了。
行人三三两两,和他们相逢又错过。路旁义卖摊位亮了灯,缠着彩灯的招牌以一种固定的频次闪着,翟和朔看得有些犯困,视野都变得模糊。
还没看清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字,他手里先被塞了一小碗汤圆。分给他汤圆的女孩身上套着红马甲,上排八颗牙全露出来,冲他一笑:“社区爱心活动。”
翟和朔给吓清醒了。
他没办法出声道谢,匆匆回了个笑就拉闫裴周一起逃走。到僻静处停下来才看清手里的碗,塑料的,底下躺着五颗白胖汤圆。汤黏黏糊糊,相较汤圆来说给得少,这么一通疾走也没洒到外头来。
摊子上是放了保温桶的,有人经过时志愿者才开盖舀两大勺,现在摸着还是温热的状态。有他恩赐,闫裴周也浅尝了一颗。
那碗很快又重新回到他手上。
汤圆是流心的花生馅,一咬开细碎馅料就争先恐后往外涌。内馅甜腻,外皮也噎嗓子,翟和朔差点没被呛住。
闫裴周来拍他后背,一面又笑:“吃那么急?很少见你这么馋猫的时候。”
翟和朔没有拦着他笑话自己。
其实他心里装着的不是汤圆。
冬至,南方祭祖的日子,人间小团圆讲的就是一年里的这一天。江城历来有冬至吃汤圆的传统,提前一周超市里就开始摆速冻汤圆的存货,只是这么多年他不曾参与其中。
孤儿院经费不够,除春节外的各种节日向来是不过的,到他出来独自生活了,很多时候又懒得动。他嘴上讲着今年的冬至不想过,其实从来也没过过。
这是第一年。
翟和朔嚼着难咬的糯米皮,想了很多。
……所以兜兜转转还是过了个完整的冬至,有汤圆,也不是一个人待着,陪在他身边的还有恶鬼闫裴周。
那很好了。以前他没这个精力,求都不敢求。
翟和朔记得很清楚,去年的冬至夜在赶稿,桌上台灯亮了一整晚,怎样都是过。
他没意识到自己还做了些什么,回过神来时闫裴周已经站到面前,吃得一点汤水不剩的塑料碗也被丢进了可回收垃圾桶。
甚至他脖子上还多了条围巾,闫裴周给围上的。依然是漫展上带回来的那条,闫裴周出门时总是带着。
原来是周遭起了风。
但他刚吃过东西,胃里是暖的,其实也没冷到需要围巾加持的程度。
翟和朔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冬夜里,只有闫裴周能听得到的属于他的声音依然清冷:……冬至快乐,闫裴周。
“要说冬至安康。”闫裴周纠正他,不过很满意他的祝福,又道,“还是早点回去好。晚了外面邪崇也多,我不想让你被其他鬼盯上。”
不在外头被邪崇围着当然是对的,但听闫裴周的语气,难道和一只鬼回家就很值得自豪?
翟和朔不语,由他牵着手往回走。
路灯明亮。今年的冬至在初二,天上月牙只是弯弯的一小角,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闫裴周迈着腿绕过地上井盖,手上却忽然感受到点阻力,是翟和朔放慢了脚步。
翟和朔半仰着头,在看月亮。
他干脆停在原地,耐心等着人类看完。
半晌,闫裴周听见翟和朔身上有声音传出来,很轻的两声,也不过六个字。
……谢谢你,闫裴周。
恶鬼毫无包袱,顺手收下了这点谢意。
“不客气。”闫裴周说,“如果你能承认我是爱你的,那就更好了。”
他睁眼说瞎话:“今晚的月色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