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安如站在神龛下,仰视着神鸟的塑像,它体型庞大,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叫人不得已窥见全貌。
原来,一只鸟只要塑得大一点,就能令人产生敬畏。可说到底,那也只是一只鸟而已。
一想到人族不再需要仙族了,姚安如心底又涌起绝望的潮水。从今往后,没有香火,没有供奉,没有愿力,没有灵力,甚至没有仙族。
原来,自己此刻的处境,就是整个玄霄仙都的终点。也就是说,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昭昭,给你看一样东西。”渠逸伸出一只手,沿着金像翅骨游走,突然扣住某片倒竖的翎毛。随着他手腕翻转,整片金翎竟被掀开半寸,并发出黄铜机关错位的脆响。
与此同时,九头神鸟的金身突然震颤着向后滑去,基座缓缓抬升,露出一块石板盖。渠逸继续旋动一旁的机关,伴随着轻微的机械声,石板盖打开,内里露出一方隐秘的置物空间。
姚安如探头望去,见里面有一硕大的鸟头,足有一盆那么大,其上毛色黯淡无光,割裂的颈部布满血迹,眼珠也如同焦炭一般,显得格外可怖。
不过,她并未显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平静地看着鸟头发呆。恍惚间,姚安如想到初登仙都时,那一望无垠的白境。她从未如此厌恶这种白色,无知,无觉,有的只是绝望和窒息。
这就是玄霄仙都本来的样子而已。
想到这,姚安如倒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而后尽量用平静地语气问道:“这神鸟是你的真身,还是霍斗的?你们是仙都哪个宫的?”
渠逸闻言,微微惊诧,他没想到姚安如反应这么快,一下子就猜到了真相。
其实,姚安如并非料事如神,她只是一厢情愿希望渠逸能与自己心灵相通。她希望渠逸与霍斗同样是仙家,希望他们同自己一样,已经看到了妖兴之势。如此,炼妖便可视为破局之举,或许他们对仙族的未来已经有明确的构想。
“你猜的没错。”渠逸摩挲着鸟首的伤口,突然暴起青筋,却依旧维持者冷静,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与霍斗,我们都是玉衡宫的。不过我们不是仙,是灵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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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都之中,众仙家的灵宠、坐骑,几乎都出自玉衡宫。鸾音圣女,玄璟神主之女,最擅长驯养灵兽,她的灵兽园更是闻名仙都。
渠逸与霍斗的真身,一个是鸟,一个是犬,他们诞生于同一天。那日,灵兽园里的紫藤花都开了,藤蔓垂落星辉间,鸾音轻拢广袖,露出纤纤玉手,蘸了仙露,点在两只幼兽的额间,他们立刻亲昵地舔舐她的掌心。
开智后,鸾音命人教二人仙法。渠逸好学,修炼刻苦,一招雷击术常常将自己的翎羽劈得焦黑,霍斗就偷来灵草给他疗伤。
霍斗被其他灵兽咬伤,疼得整夜睡不着,渠逸会拔下最柔软的颈羽,为他铺成软榻,整夜哼唱鸾音教的安魂曲。
天禄大典那天,晨钟撞破了云海,鸾音带着渠逸与霍斗下界降祥瑞。左边是绚羽神鸟,右边是玄甲巨犬,他们并肩而立,气势如虹,引得万人朝拜,荣耀之至。
自那时起,渠逸便发愿,要修成真仙,他与霍斗一同在灵兽园望泉边修炼时,霍斗说:"等修成真仙,我还要留在灵兽园,与你在一起。"渠逸看着水中二人的倒影,丢了个石子,掀起阵阵波澜,“等修成真仙,我们离开灵兽园,也会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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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兽修行,与人族一样,须得到达十重境界方能得仙体。不过驯养灵兽是从鸾音圣女开始的,在她之前,仙都是不存在灵兽的,更别提成仙的灵兽。”渠逸冷声道,“我们比人族幸运,得仙都灵气滋养,修为提升得快一些。比如我,就是第一个修得了十重境界的灵兽。”
“这么说,你已成仙了?”姚安如问。
“成仙?”渠逸的双瞳霎时暗淡无光,喉咙中也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狂笑,在塔中久久回荡。
半晌,他才止住笑声,缓缓抬起头。姚安如看到他那琉璃般的眼睛已然变得通红,还多出一圈晶莹的泪珠。
琉璃已然破碎。
渠逸哽咽道:“姚安如,你也是仙家,可仙都之人认你吗?”言罢,他挥起广袖,扫落供案上铜炉,“叮咣”一声,香灰都扑在鸟首焦黑的眼窝里。
接着,渠逸又跳到龛上,一把捞起里面的鸟头,拎起来在姚安如面前晃荡,“你看看,玉衡宫就是这样待我的!鸾音就是这样待我的!哪怕我是她亲手养大的。”
姚安如看了一眼干瘪又硕大的鸟头,又看一眼金缕华服下已然心碎的渠逸,他虽高高站在龛上,却像是随时会跌落,令人心疼。
“这是为何?枭首总要有原因吧?”她问。
“原因?那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渠逸冷哼一声,将鸟头随意抛到地上。鸟头滚落到暗处的角落,再无人问津。
“姚安如,你在天正律台遭受雷刑时,当真以为自己蒙了冤?”渠逸从神龛上下来,逼到姚安如面前,愤慨地说,“我告诉你,你一点也不冤,你有罪,你有罪正是因为你是人族而非天生的仙族!玄霄仙都三万年,从未有人族飞升,你凭什么?!我凭什么?!”
愤怒燎红了渠逸的脸,那琉璃般的眸子也跟着燃烧起来,他磁性的声音被烈火烤干,刺耳又怪异。
姚安如从他猩红的双眼中,再次看到梦中猩红的汪洋。她感觉那个梦好像是真的,将在不久后发生。如此,渠逸后脖颈的伤疤也应当是真的。
“所以,玉衡宫砍下你的一颗头,你便只能停留在第九重境界,对吗?”姚安如问道。
“没错。”
“能让我看看吗?你的伤。”姚安如问。
渠逸转身,在姚安如的注视下,一件件脱光上身。在赤裸无暇的酮体上,后脖颈那道狰狞的疤痕触目惊心,和梦境中一模一样。
她缓缓靠近渠逸,伸手抚上那个伤疤,指尖沿着疤痕的脉络游走,一时间想起在天正律台遭受的酷刑,心中沉痛无比。
“还疼么?”她问。
“你可知晓红花斧?”渠逸微微侧头,说道,“用此斧砍头,伤口是永远愈合不了的。当年鸾音命人砍了我的头,而执刑者是霍斗,也是鸾音亲命的。”
“那为何霍斗还与你一同来到凤鸣城?”姚安如问。
“他砍我属不得已。”渠逸回答道,“后来也是霍斗护我逃出仙都,否则我早死在灵兽园了。只是他私放我离开,鸾音定要问罪,索性我们一起逃了。”
一起逃了,也算全了二人当初要在一起的约定。
渠逸躲在凤鸣城,霍斗便陪着他来到这片废墟。渠逸要炼妖,用妖充实这座城,霍斗便担起城主之职,为他谋划,缔造属于二人的城池。
可这一切,从渠逸飞过天权山时就变了。
那天,姚安如引残魂入身温养,致使周遭灵力波动迭起,正巧被附近的渠逸察觉。他挥翅而来,目睹姚安如被笼罩在一层油膜物质中,恍若置身琉璃球中,绚烂非凡。当即,渠逸心下笃定,她必定成为自己复仇之路的关键所在。
姚安如也大致猜到了渠逸的心思,问道:“你炼妖可是为了复仇?”
“没错。”渠逸字字铿锵,“妖之兴,仙之陨。从凤鸣城开始,所有人都将妖化,享受更强的力量,更长的寿命,今后不再求仙拜神。”
说起来,天正律台受玉衡宫管理,玉衡宫宫主是玄璟神主,而鸾音圣女乃玄璟神主之女。冥冥之中,渠逸与姚安如确实是同一立场的人。
“你引我来,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姚安如问。
渠逸披上衣服,转过身道:“我需要你,还有你的信灵盘。”
在玄霄仙都,唯有入了仙籍才能拥有信灵盘。而姚安如这信灵盘来得蹊跷,当初她自一团葫芦云中醒来,胸口就佩着一个信灵盘,还刻有“安如”二字。
很显然,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而这个人会是谁呢?
重生的谜团,只有回到玄霄仙都才能解开。可若是没有信灵盘,就彻底回不去了。
不过,还有必要回仙都吗?
姚安如总是心事重重,她明明有很多疑问,明明有很多真相需要揭开,可她又总是止步于此。一个心灰意冷的人,虽然也想知道真相,但并不期待真相。
与其惦记仙都诸事,倒不如一场梦值得期待。
如果仙族注定从寰宇退场,那么姚安如希望以自己喜欢的方式退场,就像梦境一般,怀抱一团烈火,坠入沸腾的猩红汪洋。
就像当年作为赤焰统帅,她内心隐隐期待着在战场上身中破神矢而亡。
“渠逸君,我帮你吧。”姚安如向前走了半步,压下他整理前襟的手,亲自帮他系好衣物。渠逸为了方便她帮自己系腰带,顺势张开双臂,动作竟和梦中一样,等待着姚安如投入自己的怀中。